心语

周秉义退休后,第一次邀请妹妹周蓉一家、弟弟秉昆一家,在他正厅级标准的三室两厅房子里过春节。

六个亲人中,数周蓉收到的祝福信息最多,大部分都是她教过的学生发来的,周蓉从小立志桃李满天下,她算得上是周家兄妹中最圆满的一个。

周秉义收到的短信数量比周蓉少了三分之二,大部分都是群发祝福,周秉义懒得看,更懒得回。

周聪收到的信息也比较多,他已经是晚报的记者,交际面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相对而言,秉昆收到的短信是最少的,只有几位老友发给他,也不是拜年的祝福,只不过问他初三的聚会定下没有。

但有一条祝福短息,却是发得最早,也最特殊的。这是郑娟的弟弟,也就是所谓的秉昆小舅子——郑光明发来的祝福:

一时善、一时佛;一事善,一事佛;一日善、一日佛;日日善、日日佛。善善相报,佛光普照。我佛保佑亲人们岁岁平安。萤心

郑娟那个瞎眼的弟弟光明,在秉昆入狱后,追随一名老和尚去了普陀寺,剃度为僧,法名萤心。

周秉昆出狱后,得知这个消息,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看懂了郑光明的出家,也就看懂了民间亲情的无奈和凉薄。

初识光明

在见到郑娟以前,周秉昆第一个见到的郑家人是光明。

当周秉昆接下水自流托付给他的“善事”,为朝不保夕的郑娟一家送钱时,除了他本身的善念以外,还有一个不愿为外人道出的原因——他是怀揣着莫大好奇,想要亲眼见识见识,和涂志强秘密结为夫妻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如若没有这份好奇,秉昆不一定会接下这份“差事”,正是因为这份好奇,也彻底地改变了秉昆,乃至整个郑家人的命运——当然也包括光明。

当秉昆出现在郑娟所住的太平胡同时,并不想让人知道他要做的这件“隐晦”事,他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郑娟的家——它太破败,太不起眼了,可以说那根本不算个房子,只能叫个窝。

正在秉昆感到懊丧,认为要无功而返时,一个少年出现了,他就是光明。

那少年坐在自家门旁的煤堆上,手举一片圆形的玻璃对着太阳望。少年手中的圆形玻璃是一片磨薄的茶色瓶底,少年将瓶底揣进兜里,又掏出片蓝色的同样磨薄的瓶底,继续对着太阳望。

秉昆这才看出,那少年是盲人。他迟疑了一下,张口问话。

光明对秉昆起初是戒备的,不仅是慎重、更有几分警惕。直到秉昆掏出信封的钱,还把母亲攒下的鸡蛋拿出来,光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有了光芒。

对他来说,秉昆犹如救苦救难的佛祖,要将他们一家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

郑娟不肯接受秉昆捎过来的钱,还让他拿着钱赶紧滚。

我想,此时的她,更不愿接受的是涂志强已死、自己肚里还怀着骆士宾孩子这个事实吧!

一直被父母哥姐呵护的秉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辱骂,他像一头被始料不及的枪声和猎狗吠声所惊吓的野兽般冲到了外边。

郑母和光明追出门去,先是郑母朝着秉昆跪下了,她知道只有这个钱才能救下这一家老小,不然只能眼睁睁地被饿死、困死。

周秉昆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他把钱递到了郑母手里。

等郑母摇摇晃晃地进屋后,光明又朝着秉昆跪下了,他要秉昆以后还把钱送过来。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想得却比年迈的母亲,柔弱的姐姐还要长远,他那一跪,才真正感化了秉昆的心。

我求你,以后还给我们送钱吧!我不要你送给我的鸡蛋,我替我妈、替我姐,也替我自己,要他们托你送的钱,如果他们真能说到做到的话,如果你真愿意帮帮我们的话。我们太需要帮助了,可谁又会帮助我们呢……

秉昆不知不觉落泪了,他看到阳光照耀之下的盲少年的头顶,似乎有异样的光辉。

他突然悟出个道理——当别人对你下跪相求时,表面看来完全是别人的可怜,往深处想想,其实未必不是别人对你的恩德,因为那会使你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

自己内心的丑恶,也许比自己一向以为的别人内心的丑恶更甚。

秉昆和郑娟结为夫妻,光明一起“嫁进来”

秉昆从第一眼看到郑娟,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后来,水自流和骆士宾锒铛入狱,秉昆瞒着自己的母亲,卖掉了自己家的传家宝—一对玉镯,继续接济郑娟和光明,以及她刚刚生下的儿子楠楠。

秉昆出事后,郑娟为了报恩,不顾邻里的嘲笑、异样的眼光,入住周家,担负起了照顾瘫痪在床的周母、和年幼的周玥的责任。(此时还叫冯玥)

运动结束后,秉昆的冤屈得以伸张,他不仅重获自由,还被调到了杂志社当了主任。

但无论身份如何变化,秉昆此生也只认郑娟是自己的女人,他放下了所有顾虑,发誓要娶郑娟。

周志刚虽然打心眼不满意,但看到郑娟为周母按摩变形的手,他向郑娟深鞠一躬,说道:周家儿郎,知恩不报,那是不义。

他亲自把秉昆送到了郑娟面前,第二天,秉昆就和郑娟把结婚证领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秉昆和郑娟,还有光明和楠楠,一家四口和和睦睦,从没有发生口角。日子清贫自不必说,然而郑家那小屋总算是有笑声了。

在朋友的帮助下,郑家的后墙往外扩了一米,光明每晚可以在属于他自己的“抽屉”里睡了。

这应该是光明此生最舒心也最幸福的一年了。

但秉昆的七十元工资,养活一家四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一点聪慧的光明看得很清楚,等春燕管辖下的大众洗浴扩展业务,招盲人按摩,光明立马报名了,并很快成了一名优秀的按摩师。

此后光明离开姐姐,独自生活,原著中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影,可见他有多么不愿打扰姐姐姐夫的生活。

光明出家

秉昆知道光明出家之时,他已经是普陀寺的名僧了。

当年,大众浴池倒闭,春燕自顾不暇,更何况盲人光明。

他又不算正式职工,也没有买断工龄之说。

此时的秉昆,因为骆士宾之死,尚在狱中,光明不想再给姐姐添堵。

光明在做按摩师的时候,曾为一位老和尚治疗腰椎病,老和尚是普陀寺的主持,获悉大众浴池倒闭的消息,他了解光明的身世,知道他无处可去,便派两位僧人把光明接入寺中。

主持问光明,愿不愿意剃度为僧,在寺中为大家免费按摩,解除疾苦。

无从探究光明当时的心理活动,反正他同意了主持的提议,做了和尚,法名萤心。

对光明而言,出家虽非最好的安排,却也是比较好的选择了。寺里对他挺照顾,给予他相当大的自由,平时他也和众僧一块诵经念佛。

秉昆对蔡晓光说:“如果不是我入狱,光明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内心一直有个心愿,希望能凭自己的能力帮他结婚,建立个小家庭,生儿育女……”

蔡晓光打断了秉昆的话:“按你的心愿,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女人?有工作还是没有工作?如果一个女人又有工作又一切正常,有几分会嫁给光明?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工作,又和他一样也是盲人,你养活他们?你养活他们的孩子?”

周秉昆眼中带泪:“我没想那么多。”

蔡晓光一语道破:“没往细处想的心愿,不管多好,都不大靠谱,只是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心愿。”

自从十几年前,光明在春燕那里有了份工作,能自食其力后,秉昆就再没有怎么关心过他。在狱中的十二年,秉昆甚至都忘了自己还有光明这个内弟,正如他的哥哥姐姐对周楠这个侄子的亲情是一种表现,秉昆后来对光明的爱心也大不如前。

不论男女,一旦组成自己的家庭,感情的触须几乎必然就短了一些;有了自己儿女后,就更短了。

有的人甚至眼中只有老婆孩子或者丈夫孩子,渐渐变得六亲不认了。

对从前的哥们、朋友,也往往之以利用价值的大小来决定交往的亲疏远近了。

确实,如果不是蔡晓光提到,周秉昆差不多已经忘了亲人中还有光明这个人了。

亲情——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在艰难时代的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极易破损。即便是周秉昆这么重感情的人,也难以例外。

写在最后

秉昆出狱后,本来要团聚的一家人,却收到了周楠牺牲的噩耗。

从美国回来的郑娟状况很不好,如果秉昆不和她说话,她就整天一言不发;他不叫她吃饭,她可以一天不吃饭;口唇都干裂了,秉昆不把水杯递过来,她竟不知道喝水。

郑娟从早到晚捧着周楠的骨灰盒发呆,一坐就是一天。

秉昆真怕郑娟再出什么事,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任何意外了。

蔡晓光提醒了他,郑娟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亲人的关怀,她不是还有个弟弟光明吗?

秉昆在狱中时,蔡晓光曾陪着郑娟去普陀寺看过光明,光明不仅治好了许多人的腰酸腿疼,还治好过一些人的抑郁症。

佛门本就是净化之地,治愈人的心灵,给人带来安宁。

光明果然是给这个世间带来“光明”的,他虽然看不到这个世间,却又比任何人都更清醒。

当光明以萤心的身份出现在周家小院时,多日不开口的郑娟,抱着他哭道:“光明、光明,姐想死你了!”

这就是亲人存在的意义,当你无处可依、无处可诉,感觉灵魂飘在半空中之时,也只有这种至亲才能唤醒你,让你重新回归这个世界。

而往往夫妻之间是给不了这些的。

光明的语调平静,那是一种有情有义却不带丝毫情绪、异乎寻常的平静。秉昆本想抱抱十几年未见的光明,却被光明以口渴为由拒绝了。

他还想和光明多聊几句,郑娟却等不及,收拾好了东西,要和光明一起去普陀寺住些日子。

郑娟带上了楠楠的骨灰盒。

秉昆有点怕,对郑娟说:“你可别不回来啊!”

郑娟和光明早已走远。

郑娟走后那天夜里,周秉昆梦到了楠楠,也梦到了骆士宾,他第一次承认,十二年的事是自己没处理好。

最终,楠楠的骨灰安葬在了普陀寺的山上,寺里的僧人为楠楠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寺外坡上那片松林,就是楠楠的长眠之地。

楠楠的碑文刻着:佛门俗家弟子周楠。

这应该是楠楠最好的结局,他没有回到周家,而是和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舅舅日夜相伴了。

对于楠楠最后的归宿,郑娟是满意的,从寺里回来后,她精神好了很多。

秉昆不晓得光明是怎样劝慰郑娟的,他知道问了也不会说。

那是属于他们姐弟俩的秘密。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人世间(套装共册)京东月销量好评率99%无理由退换京东配送官方店¥.7购买京东京享红包最高元,先领后买更划算立即领取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pulimaosi.com/plmsdx/130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