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快车是个神秘有风情的名字。蒸汽烟雾中轰鸣的火车缓缓驶入伊斯坦布尔站，被风撩起的白色窗帘后是罩着面纱的女郎，索菲亚大教堂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包着头巾的小贩拿着土耳其特产在车边叫卖……

伊斯坦布尔是疫情前拍电影的流行地点

当然，东方不是我们的东方，而是欧洲人的近东，伊斯坦布尔是想象力的最远。那些从印度、巴格达回来的军人、教师、传教士们，乘船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然后登上东方快车，行驶三天三夜，回到他们在西欧的文明故乡。日本在年搞过一次纪念活动，火车从巴黎出发，经过德国、西伯利亚，从中国境内进入香港，那是真正的“东方”快车，但其内涵和意象和这里的“东方”完全不一样了。

年的东方快车穿越欧亚大陆

火车是人类蒸汽朋克的始祖。瓦特在茶炉上发明第一台蒸汽机之后，人类竟然把这种技术规模化，把铁轨铺到了地球上的每个角落，成为历史上运力最大的人类交通工具。横穿欧洲大陆的的火车从年代起，经历了人类在一战前的最后文明灯光，然后在一战与二战之间繁荣发展。辛普伦东方快车，从伊斯坦布尔始发，途经贝尔格莱德、威尼斯、米兰、到达巴黎，从加莱接驳至伦敦。年代同时有东方快车、辛普伦－东方快车、及亚尔堡－东方快车同时运作，是为全盛时期。在此期间，东方快车提供卧车、餐车，以舒适及豪华的服务享负盛名；各国皇室、贵族、外交家、商人络绎不绝。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就发生在这条路线上。

绿色线是阿加莎的辛普伦东方快车

年代的东方快车头等车厢和中国的软卧结构差不多，都是上下铺，单独房间，但有自己的卫生间，装饰和餐车也豪华了很多，毕竟那时候是还有贵族带着仆人旅行的时代。借书中主人公之口，作者说：“想象十几个素不认识的陌生人，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国籍、不同的年龄段，聚在在方寸天地，共同度过三天三夜，然后又各自行路，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多么奇妙的事情啊！”

我觉得作者的灵感也许就来源于此。在熟悉的陌生人的空间里，如果发生一起谋杀，大家是否难以想到，这十二个人却是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某个群体？他们来自天南海北，确实有不同的人生轨迹，但却由于某一桩事件联系在了一起，那么对不知情的人而言，这谋杀案可以编得天衣无缝，若不是波洛在世，恐怕谁也破解不了。

波洛和福尔摩斯等本格推理派的鼻祖在此类小说中都有点工具人的感觉。他们有个性而无历史，仿佛横空出世。作者在写他们时往往把他们认为最有趣的性格特征安了上去，比如波洛吃东西一定要偶数，鸡蛋要两个一模一样，福尔摩斯破案时喜欢拉小提琴，等等。他们是超越现实的存在，以过于敏锐的视角看问题，因为无所不能而受到读者的崇拜。《东方快车谋杀案》相对于其他案件而言，总算还是有点社会意义存在，所以历年来的几次电影改编都在社会性上大作文章，希望挖掘谋杀案的正义与普世意义上的公正之间的矛盾，体现波洛的人性与“侦探性”之间的联系。

《东方快车谋杀案》是我上大学之后看的第一部小说。好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昌平园图书馆人满为患，刚上大学的高四好学生们无处可去，都挤在图书馆看书。我坐在图书馆某个书架后面的台阶上，进行了一下午的精神冒险，直到夕阳余晖，有素不相识的同学过来告诉我有座位空出来了为止。直到今天，每次我坐火车卧铺，深夜脑海里总会浮现那个穿猩红色龙图案睡衣的女人背影。

我觉得版电影的龙睡衣最好看，哪里可以买到请告诉我

这样的故事拍成电影，怎么都是好看的。后来我陆续看了三部电影改编，从年到年的版本，发现竟然有很大的不同。

三版里的伯爵夫人，以前的电影最喜欢给美女打柔光（最下），相当于加了美颜滤镜

年版有肖恩·康纳利和英格丽·褒曼甘当绿叶，后者竟然还得了奥斯卡最佳女配。59岁的她容颜已逝，然而活灵活现地扮演了一个装不会说英语的瑞典保姆，戏份只有十分钟，说实话，时间太短了，要不是看在她成就的份儿上，奥斯卡应该不会把奖给她。这个版本中的波洛简直像个毫无感情的破案机器，咄咄逼人、语气激昂，更像是话剧而不是生活中的人物。虽然年代久远画质不清，但布置精美（好像是在真正的东方快车的车厢里拍的），结构稳重，演员都贡献了精湛的演技，可谓经典版本。这个版本我觉得最好的地方在于最后的二十分钟车厢推理，丝丝入扣，逻辑缜密，让观众好好过了次本格派的瘾。

你们认得出来这是英格丽褒曼吗？啊？

年版本最大的优点则在于毫不拖泥带水。相比于之前和之后的两个多小时的版本，这一版只有九十分钟，对大部分已看过书的读者来说非常紧凑。这版的波洛被塑造成了哈姆雷特式的悲剧人物，在正义和人情的矛盾中苦苦挣扎，倒也合理。这版电影的风格非常鲜明，冷峻凌厉，很少见到在推理片中加上这种鲜明的人性风格，值得一看。

版里有今年拿到奥斯卡女主的杰西卡·查斯坦

然后就到了前几年从卡司到上映都轰动一时的重启版本。这个版本，怎么说呢，我的评价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首先，金玉其外是个褒义词，陈设、服装、道具、布景、镜头都美极了，沾了高科技的光，波洛和玛丽·德本翰在雪地里谈话那场戏的光打得就跟室内一样，更不用提最后那个在隧道里最后的晚餐式的场景，可以看出导演玩儿舞台剧的经验。

最后的晚餐凹造型

然而，这版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推理部分。波洛在桥上追嫌犯我忍了，非要加枪战我也忍了，但把推理的部分改编得这么薄弱，我是阿婆的话肯定是不会买账的，这等于把最重要的精髓给扔了嘛。今年，同一个波洛、同一个导演还推出了《尼罗河上的惨案》，也是另一部经典改编，怎么改都不会难看类型。

其实，把侦探小说简单分类成社会派和本格派就是过于简单化的。能称之为“文学”的侦探小说一定是具有社会性的，就像《简爱》不能被简单归类为哥特小说一样。阿加莎和柯南道尔当然都没有达到严肃文学的高度，但对前者而言，《东方快车》、《尼罗河》和《无人生还》应该是构思最精巧、可看性最高的三部小说没有之四。我推荐女儿看了前两部，她看完了告诉我说，觉得《尼罗河》没有《东方快车》写得好。我说，那是，你已经把最好的一本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