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这篇以前，我们先对前文作一个补充说明。

年詹姆斯一世发放的特许状将北美东部沿海哈德逊河以南分为了两个部分，南部叫南弗吉尼亚，在北纬34°—41°之间，允许伦敦南弗吉尼亚公司在此殖民，北部叫北弗吉尼亚，在北纬38°—45°之间（包括新英格兰地区），允许普利茅斯北弗吉尼亚公司在此殖民。普利茅斯公司和后来的普利茅斯殖民地并没有直接关系。两个公司的许可范围有一个交集。特许状规定重叠部分双方不得在对方英里范围以内建立殖民地。

五月花号移民实际上并没有获得独立的特许状，而是在伦敦公司的特许状下，获得了在哈德逊河以南的南弗吉尼亚建立定居点的许可。而具体地点很可能是南北弗吉尼亚许可范围重叠的区域。在这之前普利茅斯公司曾和伦敦公司一样派遣移民到北弗吉尼亚建立定居点，但年派出的理查德号被西班牙截获。年在缅因建立的波法姆殖民地只坚持了一年，到年，普利茅斯公司的殖民活动就宣告失败了。此后，哈德逊河以北就成为了无主之地。

弗吉尼亚特许状范围示意图

好了，回到我们这一篇的主题上来。

中世纪，与欧洲大陆相比，英国贵族比较弱势，领地又往往分割在多个不同的郡，对农奴的管理较为松散，特别是那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鸡毛蒜皮的纠纷，领主通常没有兴趣去处理。庄园法庭是乡村中联系领主和农奴的纽带。它集立法、司法、行政权为一身，既是传达领主命令又是村民（农奴）实施自治的主要机构。和领主关系不大的公共事务和司法审判往往由庄园法庭负责。村民们参与乡村的立法，投票决定公共事务，选举产生庄园法庭的法官和行政官员。因此，英国乡村很早就形成了称为“乡村共同体”的社会自治单元，形成独具特色的乡村自治制度。这些制度的核心要义在于为各方利益建立一个和平博弈的平台。并使任何独立强大的社会力量受到约束。

从欧洲大陆移民新世界的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会模仿他们在本土的社会模式，而在美洲，很长一段时间内通信交流成为非常困难甚至危险的尝试。几近原始的自然环境，使得每一群殖民拓荒者都被迫建立一种类似于英国的村镇和自治政府来满足自身需求并维护自身安全。

当那些怀着追求各自不同的宗教信念来到新大陆的人们发现他们在新的地域仍然会遭遇到宗教压迫时，彼此分裂而形成自治政府的需求也就愈加强烈。同一教派往往联合在同一村镇之内。从某种意义上说，村镇和自治政府也是宗教派系纷争的衍生物。

普利茅斯人所建立的定居点，实际上就是一个村镇，总督就是村长。马萨诸塞则一开始就建立了7个定居点，后来发展为7个村镇。每个村镇都有自己的教众会和教堂。教堂同时也是召开村镇会议的地方。殖民地无论对外贸易还是各种社会活动（吃穿住行、婚丧嫁娶）都是以村镇为单位来进行。村镇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中心、宗教活动的中心以及对外联系的纽带。

北美殖民地村镇模型

历史经验显示，在一个充满困顿和危险的环境下，人们很容易聚集在强势力量周围，依附于权威，形成集权制和等级制的社会架构，早期的马萨诸塞就是这种情况。但英国成熟的乡村自治传统为北美大陆提供了丰富的社会治理经验，使建立和维系一个均质化的平权社会成为可能。

在村镇内部，由于经济上采取了小土地所有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产，经济实力较为均等；在军事上采取了自带武器和食物的民兵制度，军队由居民组成，不拿军饷，战斗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庭，没有独立的军事力量；在宗教上采取了公理会制度，长老、牧师、教师都由教会成员选举产生。这一切都加强了村镇社会的均质化特征。

不仅如此，北美殖民地有近乎无限的扩展性，这种土地扩张的可能对社会平等给予了强有力的支撑。因为在北美大陆不缺乏土地而缺少劳动力，所以“人”才是最金贵最有价值的资源。社会内部如果实施高压政策，人们就会离开这里到新的土地上去生存。这种泛游离性大大制约了殖民地内部高压统治的实施。而人们对财富的追求可以通过开垦新的土地（或河流、森林、海洋资源）来实现，而不是只能觊觎别人已经获得的土地，也大大减少了社会内部的矛盾冲突。

新英格兰的村镇大都按照类似《五月花号公约》的原则来进行自治和管理。在政治上采取了真正民主共和的政体。村镇会议成为最高权力机构，负责村镇的土地分配、官员任命、经济管理、税收、教会事务、学校、军事事务、公共卫生、个人纠纷、对外关系等。在村镇会议中，全体自由民平等的讨论或投票决定村镇的事务并选举行政委员等村镇官员来管理村镇。村镇官员的行为完全向村镇会议负责，村镇官员只能按照村镇议会的办事原则来处理休会期间的日常事务。而为了分权以避免形成新的权力垄断，这些村镇官员之间互不隶属。虽然这种民主与共和政治早期只存在于教会成员之间，但早期的村镇的居民也主要是教会成员。随着普通教众的增加，专属于圣徒的政治权利被打破。而民主共和的自治传统却在基础扩大后保留了下来。

由于村镇是人们社会生活的中心又是宗教派别的区隔标志，所以村镇的独立意识非常强烈，绝不允许殖民地议会或其他外部势力染指村镇的内部事务。而这也成为了北美各殖民地及后来美国各州独立性的根源。无论地方政府、议会还是总督、英国王室想要插手村镇内部事务都会遇到巨大的阻力。不但如此，由于村镇所选举的代表构成了议会，因此可以说殖民地议会的权力也是来源于村镇的授权。议会的立法也要获得各村镇的同意。在罗德岛殖民地，村镇会议甚至拥有立法动议权、复议权和否决权。这就形成了美国社会自下而上的权力授予传统。在后来美国宪法制定时，联邦宪法最终便是由各村镇所选派的代表组成制宪会议所制定并由全体人民投票表决通过的。联邦议会和州议会均并没有制定宪法的权力。

这种小块小块的民主单位在新英格兰地区一直维持了多年，尽管新英格兰地区手工业和商业发达，但农业人口仍占到了总人口的90%，所以村镇自治制度对整个殖民地的制度构建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以至于给当今美国政治留下深刻烙印。新英格兰的村镇自治制度因此和弗吉尼亚的议会制度一样，成为了美国政治制度发轫的两颗明珠。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妇女、奴仆和无产者仍然没有政治权利。

值得一提的是，村镇自治的传统也导致了强烈的地方主义。各村镇各自为政，盲目排他，特别是排斥其他教派对自己的影响。对同一村镇中的不同教派教徒也进行排斥甚至迫害。村镇之间缺乏信任基础，不愿彼此联合获得更大的发展。这种地方主义直接影响到了独立革命期间各殖民地的关系。各殖民地不愿联合成一体，只依靠大陆会议维持松散的合作，唯恐失去经济和宗教的独立性。人力物力都只用于保护自己的殖民地、自己村镇、自己的家园，而置全局于不顾，谁也不愿派自己的民兵去参加保卫临近殖民地的战斗，这严重影响了战役的胜利。村镇往往以宗教派别为区隔，宗教势力把持了各个村镇的教育。初等教育、中等教育、高等教育几乎都由教会兴办。教学内容也多为本教派的宗教教义。这使得宗教独立性和地方主义进一步加深。

新英格兰殖民地和弗吉尼亚有很大的不同，它独特的村镇自治传统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社会力量格局在支撑？又为什么没有形成一般农业社会容易形成的等级制集权社会呢？我们下一章再接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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