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伟大的自然奇景保留原貌，因为人类可能无法从根本上改善它。

——题记

1

年，亨利·梭罗在新罕什布尔州的白山附近游览。艾草松鸡与克拉克星鸦在头上穿梭鸣叫，充满生机的森林使他突然福至心灵：当年英格兰国王们总是喜欢将森林变成自己的领地，有时为了创造一个狩猎环境而不惜毁坏村庄。“现在我们已经独立建国，已经摆脱了国王的权威，为何不能建立自己的国家林地呢？”

梭罗继而勾画了这类“国家林地”的图景：每一个城镇都应该建立一个公园，面积大约在到英亩范围，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民众的，当然，“哪怕一根树枝都不能砍了做柴火，而应该永远作为一块用于教育和娱乐的公地”。梭罗不久还把这个想法在《大西洋月刊》公布，在走出瓦尔登湖之后的岁月和思考中，梭罗显然已经有了建构国家公园的想法，和他倡导的超验主义哲学一起，最终成为后来国家公园运动的重要思想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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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仙纳度国家公园

2

梭罗的名言：“荒野里才有自由和永生”，也成为后来约翰·缪尔创立的塞拉俱乐部的座右铭。年6月，约翰·缪尔独自在美国西部山区徜徉。阳光洒落在苍郁的松树上，高山鹑与知更鸟在桤木的树冠上歌唱，万物无心，却又愉悦无比。“我仿佛被融化、吸收，我生命的脉搏跳动着去了我也无法知晓的地方。生命似乎已经无所谓长短，我们仿佛和树木星辰一样，不着急赶时间。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一种实质上的永生。”

在约翰·缪尔尚未完全成熟但已异常强烈的直觉中，加州的约塞米蒂峡谷，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自然空间综合体，完全可以成为国家科学、美学和历史文化价值的最高代表。而建立国家公园和森林保护区，是最好的保护形式。在未来的岁月里，在荒野由政府设立国家公园，更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在约翰·缪尔的奔走呼告下，约塞米蒂被作为一个州立公园受到保护，而稍后黄石国家公园的成立，则标志着国家公园体系进程在这个星球上的开始。它最初的起源“并非出于大众的需要，而是那些具有远见卓识、无私的理想主义者为了国家长远利益与那些自私狭隘的商业利益斗争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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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缪尔形容与爱默生的见面：他看上去像巨杉一样沉静，他的思想像天空一样高远。

3

国家公园的概念，其实最早是由美国边塞风景画家乔治·卡特林于年提出的。他眼见遍布北美的美洲野牛面临灭绝，认识到西部大开发对西部原始自然环境造成的威胁，于是突发奇想：政府应该倡导“建立一些国家公园，以保存人和动物天生所拥有的粗犷而清新的自然之美”。

在艺术家的浪漫想象里，在壮美的国家公园中，“土著印第安人身着经典服饰，力挽长弓，高举盾牌和长矛，骑着野马驰骋于麋鹿和美洲野牛群中”；岁月流转，这片土地原始质朴的美丽和野性却永不改变，对于人类未曾改变本质的事物，诸如河流、森林之类，保持距离，心存关怀，止于守望。

自乔治·卡特琳提出“国家公园”这一名词后，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现代荒野终于有了科学的管理方式，资本主义逐利的本性，被设置了一个难得的界限，人类不恰当的行为活动受到限制，取而代之的，促进自然和人类福祉的道德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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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这棵巨大的树在年代被砍伐时，估计超过岁。

4

环保主义先驱者利奥波德，也曾有过类似关于国家公园的构想。

在20世纪20年代，利奥波德还在威斯康辛州麦迪逊市美国林业生产实验室担任负责人。他在一份的备忘录中提出，为所有公共区域策划一个荒野区域项目，在这样的区域里，能够满足一些户外娱乐的特殊形式或研究，以及“通过较原始的生存方式在荒芜的环境中旅行”；担负如此功能的区域，自然需要广阔的面积；但与此同时，“不应当开辟永久性的道路”。

这个荒野项目，实际上就蕴含了国家公园相当一部分功能，也正是国家公园早期的面貌和形态。大片土地“没有受到人类这一特殊的、有意识的、有目的的物种的干扰和改造”，是原初状态的自然，是世界本真与基础的一个原型。在利奥波德看来，原始自然栖身于妥帖恰当的安身之所，人类也将由此获益——他们重新拾起与本真自然世界的情感联系，通过荒野回溯，重建人与世界的完整性，使人类的价值返归自然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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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智利红鹳飞越托雷德裴恩国家公园

5

“美国梦”的实质是什么？历史学家特纳认为，美国不是产生于理论家的梦想，它既不是乘萨拉·康斯坦特号去弗吉尼亚的，也不是乘五月花号去普利茅斯的。“它来自美国森林，每接触一次新边疆，便会获得新的力量”；对于弃舟登陆的清教徒来说，边疆是一条移动不定的界限，在近百年的光阴里，都处于不断向西移动的过程中。它永远毗邻荒野，永远“位于自由土地这一边的边缘上”。

这动态的独特的边疆，足以锻造一个新兴国家的特性。特纳没有把美国的兴起简单看成是欧洲文明的延续，而是从本土环境出发，寻求国家起源的崭新视野。而它的边疆理论，正是国家公园诞生的基础。

西部是能够彰显个人主义、道德勇气和体验拓荒者真实生活的地方，甚至是“开启人类敬畏之心的神圣之地”。而当风潮渐落、尘暴四起，那些被昔日拓荒者视为障碍的森林，以及曾经奋力征战的西部荒野，反而成了“伊甸园或阿卡狄亚的仅存硕果”。成也荒野，败也荒野。美国独特的边疆拓殖历程，催生了荒野保护思想，在之后的制度建设方面，就表现为国家公园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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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大帕拉迪索国家公园，秋冬的草木已发黄，红色小狐狸收起爱动的好奇心，静静藏匿在充满保护色的秋叶枯草之中。

6

与欧洲相比，美国显然缺乏悠久灿烂的艺术和人文遗产，没有那么多古城、古堡、庄园和庄严辉煌的教堂。当欧洲文艺复兴开始时，美洲还没有被发现。人类历史文化遗迹的缺失，更促使美国精英从大自然中去找寻本民族的文化身份——缪尔就不止一次地把巨大的红杉比作欧洲宏伟的教堂；丘奇在描绘北极的冰山时，最先用的名称是《北方教堂的冰山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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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法国斯特拉斯堡圣母主教座堂(外墙细节)

美国著名作家华盛顿·欧文就在其《见闻录》中，反复渲染描述美国引以为傲的“自然魅力”，在他看来，“没有且永远没有必要让一个美国人到他自己祖国以外的地方去，见识所谓的壮丽和优美的自然景观”，因为此时的欧洲在他看来，雄奇壮观的原始风景早就被破坏和改变了；“那些巍峨矗立的峭壁上耸立着高塔，即便是最荒僻的谷地也被铁犁所征服”。所以欧文呼吁：“我们把青年送到海外，让他们在欧洲变得娇奢和颓废。在我看来，一次大草原旅行似乎更能塑造与我们的政治体制相一致的男子气概、忠诚和独立性。”

19世纪上半叶的扩张和西进运动，给美国带来了丰厚的物质回报，壮丽的荒野风景也为之提供了与欧洲文化一较高下的基础。在开拓边疆的豪迈情绪的激励下，一种新的精神在美国民众中弥散。引起共鸣的，就是年轻的美国积极发展、不断扩张的野心。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国家公园才能成为倍受珍惜的“原始自然的缩影”，又逐渐与后来兴起的生态保护思想合流，并受到生态学家乃至公众的广泛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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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壮观的埃皮道鲁斯古剧院，建于公元前4世纪，音响效果的奇迹，今天仍在希腊的阿尔戈利斯运作。

7

哈德逊河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泛起千顷流金，水面上倒映着裙带一样的远山轮廓。河对岸是绿茵茵的泽西乡村，北面是放牧牛群的富饶平原，水天相接，视野开阔。南面穿过树林，走到尽头，就能眺望到纽约城的屋顶。

透过取景框，我们看到了更壮丽的景观。在巨浪起伏的群山之上，阳光从空中倾泻而出，尤如上苍对人间的恩赐与护佑。咆哮的瀑布一落千丈，汇入平静的山涧湖泊。

如果说人类感官只能感觉到物质现实世界，而生命的本质也许是感官所不能触及的；“哈德逊河派”的画作光晕明亮，大气游虹，将野性、未经驯服的自然与宁静而富于诗意的田园风景结合在一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宗教情怀，艺术表现力与视觉冲击力都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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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加利福尼亚赫奇山谷风景》阿尔伯特·比尔史泰特

从尼亚加拉大瀑布、落基山脉到大峡谷，从黄石公园到加利福尼亚太平洋海岸，具有标志性的自然景观，都成为“哈德逊河派”画家们的创作题材，他们的作品一般都尺寸巨大，充分展示了美国西部广阔而又充满野性的自然，风格庄严恢弘，在气派上绝不输于欧洲的历史名画。

一些艺术家反复在同一地点写生，记录不同季节、天气和时间段中的景色变化。其经典之作通过报纸杂志广为流传，产生了比文学作品更大的影响。画家们常常参与地理测量部门组织的考察团，个别画家甚至到加拿大极地、南美和中美洲写生考察。虽然他们没有直接提出保护西部景观的观点，但他们的作品暗示了这些美景即将面临着毁灭，也表达了对民族文化危机的焦虑。通过科考、旅行与画作展出，在表达画家审美倾向的同时，也在那个时代建立了特殊的国家认同。

在早期国家公园的建设理念里，正是蕴含着这样一些人类文明中最纯粹的因素，比如自然原始力的整体性，自然的自主调节性，较高地保存了自然的“纯度”。“哈德逊河派”的艺术语言似乎在无声地宣示：荒野不是被规划和被决定的，而是由自然进行自我规定的世界；国家公园要保留的，正是“大自然最壮丽的神殿”。

图｜《约塞美蒂日落》阿尔伯特·比尔史泰特

8

年，蔡元培先生访问美国，专程参观了黄石国家公园，《申报》对此进行了报道。这是中国本土刊物首次出现“国家公园”的词眼。从那时起，“保护生境”、“研究教育”、“游憩疗养”这样的字眼和概念，渐渐出现于中国的报刊中。

年，江苏农矿厅在林政会议上首次提议筹设国立公园，并派人在太湖地区“勘验地址、设计筹划”，是为中国首次提出国家公园的建设计划。

中国造园界的先达陈植先生受托负责公园的规划设计工作，认为太湖地区的形成因子丰富，有发展国家公园的风景基础，不过“财力既非一省所能任，事业亦非一省所能完成”，于是提议“扩充范围，而以国立太湖公园之名称冠之”。对于建设国家公园的意义，陈植先生也有深刻理解，“一为风景之保存，一为风景之启发，二者缺一，国立公园之本义遂失”。

“保存”，即保存天然风景的原始本真状态，辅助各种公园的设施能够为公众享用，意在风景资源的保护与利用；“启发”，即“以资国民之教化上及学术上之臂助”，重在国家公园对国民教育教化的价值。

及至20世纪40年代，在最艰难动荡的乱世，国家公园建设的提案仍不时出现，如五大连池、南岳、西湖等地，均有提名。但因为中国社会持续的政治动荡，一个个宏伟计划都未见实施，亦是意料中事。

及至年，为了筑牢国家生态安全屏障，保护大自然的原生态和完整性，中国正式提出“建立国家公园体制”，启动了东北虎豹、大熊猫、祁连山等10个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年则被称为“中国国家公园元年”，大幕开启，中国国家公园建设的剧目也正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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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瑞士阿尔卑斯山脉

9

国家公园的设立，就是为了储备地球自然场域、保护生物多样性，蕴含着保护自然的情感视角，是人类思想过程中颇具意味与戏剧性的道德延伸。从环境伦理观的角度思考，国家公园是人类阐明深层道德价值观的重要工具，也带动整个世界，去领悟对非人类主导区域的义务和责任。

国家公园在更高的层面上包容野性的自然，那里呈现着不受现代性规范、未被现代性驯化的异质性和多样性；然而，又不再与人类漠不相关。在那里，大自然不再抽象，而是各得其所、自由自在，“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旷野即故地，国家公园是高度文明的社会健康土壤的源头。文明的返乡之旅绝非是一种倒退，反是新一轮的进发。人类就像是一棵寻根之树，在寻归荒野的进程中有了永久的驻留地，诗与远方在这里相遇，这里是心灵之源，是万物之始，又是文明之根，象征着来路，也象征着去路，伫立在自然和人事亘古如斯的对立与交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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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东黎

排版

小球

灯火阑珊，漏断人静。瞬息京华，春明秋景。

且让文化与记忆的一叶轻舟无声滑过。

闲云野鹤，沧浪浮萍，

只载游兴，不载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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